人们通常使用门作为人生中重要的时刻的象征物,福葛也是如此。
他见过无数扇门,推开过、敲响过门——以及在其中徘徊,迷惘地迎向新的门。当他少有的回神时,他时常地、慢慢地发觉到自己正穿梭于正常人和疯子之间,驻足在原地去往光明的地方。那群人路过他时流露出诧异、恐惧、失望的神情,像是火焰背面的匍匐着地木屑,他们窃窃私语,被海岸湿咸的风携着冲进他的耳道。福葛只能紧张地向前奔跑,想要逃离这里,脚上的镣铐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膝盖重重的砸在地上,确也只能在梦境中朝着前方狂奔。如果把福葛称为人,他崩溃的原因便看似显而易见。当一个人在那不列斯生活,而热情的主人多次使他觉得自己一文不值,还不如自谦是条狗,爬在热情的脚下,舔他满是泥泞的皮鞋,灰扑扑的。
福葛知道热情的主人有多残忍,即便他顶着的是二把手的名号,正因为他顶着的是二把手的名号。
这是个在亲卫队上、秘书下的职务。不过热情不同于其他黑帮,二把手听起来只剩下个美名:热情是集权的,让一个人掌握的,这换到正常人的脑中都是不敢想象的,更何况是不同常人、确被常理束缚生活的福葛。热情不像个组织抑或工会,在清楚到机制的那一刻,用国家做比喻来形容他的独裁便烙在了福葛的舌底,他无法言说的——这是他的梦魇,也是奴役他的沉重桎梏。当他站在热情的独裁者门前,不由得双腿打颤,咬紧下嘴唇,加大力度是他唯一处于意识的主动的行为,因为只有疼痛会让他清醒一些。他等待着血腥味从伤口溢出,和他的呜咽声一起混着唾液被吞下,他等待着血腥味笼罩全身,浓重地像在绞刑场,而自己是这场戏的主角,将自己的头放在断头台上,乖顺的、锃亮的闸刀等候他的命令。
那个人——他不敢就这样直呼其名,即便是现在你我都存活于臆想之中,他敢做的只是把其吞下,连咀嚼都恐于去做——垫着多比欧的骨头,像捕猎草食动物的豹子一样凝视福葛。他向前迈了一步,木地板被踩踏后发出的吱扭声像极了办公椅以一种极慢的适度向前转来的声音,引得福葛的后牙传来一阵疼痛。福葛之前被他打过一巴掌,原因是他刚执行完任务,踩脏了他的地板。那次沾上血地板是他用手指甲慢慢地扣下来的。他的指甲盖磨损严重,如同那群在木工厂工作的男人。福葛的指甲缝疼得要命,那些硬骨头嵌入了肉里,扎得肉化脓流血,在夹缝中撑起了一片天——指甲膨胀,从外面往里面挤压,会得到一些黄水。他手指四周红肿,像是注水的油条。意大利暴政的神明当时让多比欧踩他的手,每扣一下,便踩一下。福葛无法想象那个该死的小孩进行施暴会如此地自然,宛如他做的不是刻薄的事情,是把冰激凌推到他面前,邀请他吃下。
他究竟该如何去面对“迪亚波罗”!?
这声音在福葛的意识中听起来有如嘶吼、有如咆哮、几乎要把嗓子嘶哑出鲜血来,但在现实中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踏步、一声微不可闻的颤音。这个名字是他想来想去最适合热情独裁者的名字,因为他是人类之外的纯粹利益体,邪恶得如同七宗罪的集合,正因为如此,他管理的热情是地狱,焚烧着福葛的理智,把他的脊梁掰成碎屑,一片一片地嚲在迪亚波罗的嘴里。母庸置疑,所有成为热情的纽扣、铁链、齿轮的人都会被迪亚波罗咀嚼出骨髓,然后像垃圾一样被扔掉。多数时间,福葛希望他能下令,要求自己死亡,离开这里,而不是像现在做的……把他当做跳梁小丑,肆意妄为地愚弄。骄傲的福葛是逃不出迪亚波罗的手心的,这类似于对被害者对凶手的美好期盼。
也许他该主动请罪,权当他是在光临地狱吧,他想着,他想他该敲响那扇门,对迪亚波罗说,“我失败了,老板……”这会得到什么?他总会受伤的,就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无论是赏罚成败,帝王的眼中容不下的是微小的事物,看不到的是完美的成功。他总会受伤的,只是他无法从未知的未来中看见自己是要和双腿、还是双手挥别,也许是他的脖颈,脆弱和白皙让它看起来就像天鹅的脖子,只要你有着折断芦苇的力气就足以;也许是他的脚,他的脚踝上已经有过镣铐、如果再向前迈步你是能看到其中溢出的黑血,那是结了痂之后又被一次次的磨损,压力和恐惧不仅仅生于他的背脊上,还早就剥夺了他的双足属于自己的权力;也许是他的眼睛,曾有人夸过它们的好看,现如今这份记忆也和眸子一起被刷上了重重的雾霭、灰尘、和世俗的污浊、罪人善人的鲜血、火药和烟灰、被风扬起的毒品、钞票上的细菌、烙在皮手套的灵魂……于是福葛敲响了门,他的手臂伸的尽可能的直,直到第一下脆响传出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离门是那么的远,他才向前走了一步、两步、就不再肯从红土的边缘移动,先一步坠入岩浆之中。
门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福葛,是你吗?”
福葛恨死这张天真无邪的面容了,那些傻笑刺破了耳膜,引起了耳鸣……像是耳朵里面有只还没长大的跳蚤,啃食鼓膜。多比欧的笑声像是敲打他肱骨的瓷锤,测试他的反应力。他幻想是多比欧扇他耳光,不是迪亚波罗,至少他的手不会如此宽大、粗糙,像是磨砂纸,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多比欧的手柔软又白净,福葛喜欢这种手——他敢打赌迪亚波罗让他的脸变肿,这次说不定会让他丢掉一只手——那把闸刀会落在他的脖子上,迅速地把他五马分尸。闸刀切断了福葛的过去,把他的脑浆剁出来,眼球因为迪亚波罗残忍且低俗的兴趣而被扣出来。迪亚波罗会把他装饰在墙上,拆卸山羊标本,组成完整的福葛。迪亚波罗要让他拥有漆黑的长犄角,横的眼睛,厚的牙齿。福葛在他几近疯狂的控制欲下变形,骨头外扩,大肠和肾脏外露,成了面部器官。那张臃肿的脸被红紫色的身体包裹着,扭曲着……疼得他扣下墙纸,再次让他的指甲嵌进肉里。他说不出话,站在原地,而这貌似耗光了迪亚波罗的耐心。
他再次呼喊福葛名字,他像是听到了地狱的鼓声,不再是敲打在鼓的两侧,而是一下、一下的,击打在鼓面上,试图和他的心跳声重叠在一起,这弄得他想要呕吐。
“假如有事的话对着那扇门说就行了,浪费时间不像你的风格。”
福葛鼓起勇气,说:“老板,我失败了。”
这扇门没有任何变化。但福葛清楚听见那个人隐藏于玻璃打碎的声音后面的砰砰心跳。他料想是迪亚波罗没有想到他的失败。这是必然的,因为他给予给福葛的厚望比多比欧多得多,假如非要排出一个梯队的话,多比欧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是他最器重、最欣赏、最同情、最鄙视的人,里苏特是他最爱的一次性刀具,用完就丢,而刀必须要依靠人才能发挥作用。福葛吓得嘴唇青紫,握紧了手里的衣服,等待迪亚波罗的下一步命令。
“进来。”他说得不轻不重,仿佛之前的努力隐藏的自我不再重要。
福葛推开了那扇门,走入那间漆黑地、充满恶臭地房间。他打赌,味道宛如是那不列斯的垃圾车;令他无法想象的是迪亚波罗的房间和房间外是两个世界,隔绝了光、气味以及人。他看见坐在木椅上的人,背对着他,戴有骷髅戒指的食指敲打着把手。一下又一下,福葛想起了自己的指甲。福葛开口,“老板。”
“我不相信你失败,但你失败了,并且是这种轻松的、不影响热情运营的任务。我能原谅你。”
福葛不敢呼吸,他相信迪亚波罗说的是假的。谁能相信他的话,完全是红与白混在一起杂交出的海藻,泄掉成为了花豹。他已经跪下了,并且开始扣地板,对迪亚波罗说:“是的,我失败了!”他跪下的时候想哭,因为自己从未向他人低头,即便面临死亡也是,而这个男人轻轻松松地毁掉他建构的高傲。
“你说得对,我不会原谅你。你失败一次等同于会失败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有什么用呢,福葛。热情会因为你这个零件垮掉。它是坚不可摧的——可是你!弱小是我最痛恨的东西。”
他看见迪亚波罗没有在敲把手,甚至看不到他人在哪。
大概是手指的疼痛感惊醒了沉没在恐惧的福葛。他发觉自己的食指一瞬间被砍掉,他甚至没有看到迪亚波罗的替身。当福葛因为疼痛下意识地想唤起紫烟,又狠狠地向他磕头。声音响亮,必然是额头磕出血了的。他必然不敢反抗,因为自己是热情的奴隶,甚至被多比欧踩在脚下。他一直磕到迪亚波罗说出去吧,才退出了那扇门。当他在门外凝视自己血肉模糊的食指时,不由得想起先前站在门外的臆想。
迪亚波罗拿起刀,慢悠悠又带有力量地锯他的手指,要他听见自己骨肉分离的声音,还要他睁大眼睛看好——福葛叫出来,声音像是乌鸦的庆祝自己又有一餐的窃窃私语。刀和肉连接,成为了一体,仿佛是他在伤害自己,迪亚波罗这个人变得模糊,脸更是从他猜想的面容变化到他憎恨、害怕的每个人,最终到无。这个有着豹纹的人运用替身,故意跳过了手、剪刀、锯齿刺入身体的一瞬间,这显得异物在体内的时间格外漫长,疼痛也合理地得到了伸展。他发觉迪亚波罗有目的地用剪刀剪过大肠,手捏紧肝脏,锯齿割破胃部,让胃酸流出来,腐蚀他的神经。什么是穷凶恶极之人?迪亚波罗是,福葛也是,因为他被他奴役,像只牛一样被鞭策。大多数时间,福葛希望自己吐出黑漆漆的胆汁,把它溅在迪亚波罗的脸上。恶和黑混合,福葛这时竟然意外清醒,随着每一个深入变得愉悦。他睁大了自己酱紫色的眼睛,渴求迪亚波罗给他一个痛快。骄傲、痛楚、憎恨和那一丝丝的豁达组成的斧头砍着他的神经,制造出更多想法。慢慢地,迪亚波罗不是像现实发生的那样,快速地夺走了他的食指,而是自己用牙齿咬掉了他的所有手指。他把指骨吐出来,在福葛的头的上方摆出了“DIAV L ”,两个“O”是蘸着福葛的血,用头发书写的。扭扭歪歪的,像是福葛的自尊和精神。他的身体叫嚣着杀死迪亚波罗,但现实是无力反抗。迪亚波罗像是套中人,遵守自己的规矩,不愿意变革;福葛则是他的西西弗斯,反复被虐杀,反复被践踏自尊。这就是迪亚波罗的爱好,因为他是他最器重、最欣赏、最同情、最鄙视的人。